不再殘缺的翅膀
古里中心衛生院 何浩煦
他留意三號病房二床的病人已經很久了。那是一個小女孩,先天性的缺陷導致她的右臂萎縮,只剩下微弱的功能,家人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找到了這家醫院,但天價的治療費用把這個家拖得一貧如洗。她的媽媽憔悴不堪,仿佛病魔折磨的不是她的女兒而是她自己,他的父親整日在這座城市的工地奔波,用微薄的收入填補著家里巨大的收支窟窿。他仿佛能看到,這個窟窿黑洞洞的,往這個曾經溫暖的港灣里灌著冷風,而這一家三口就站在黑洞的邊緣,隨時有可能被吸入永無止境的絕望。
他知道,醫院不是慈善機構,這里是最溫暖的地方,有很多人用豐厚的積蓄換來舒適的服務,出院時笑容滿面;這里也是最冰冷的地方,有太多的人眼睜睜的看著醫療機會從面前流失,卻只能絕望的松開原本握緊希望的手,而這天平的兩端,僅僅隔了一個“錢”字。
他走進病房進行著例行的巡查,來到三號病房二床前,他彎起嘴角,道:“婉婉今天感覺怎么樣?”
小女孩像是大多數和她同齡的孩子一樣,臉上還帶著未褪的嬰兒肥,大眼睛撲閃撲閃的,睫毛濃密的像兩把小扇子,搖一搖,他的心就跟著顫一顫——如果不是右邊袖管里細小的像麻桿一樣的右臂,她該是最可愛,最幸福的小孩。
“醫生叔叔,我的胳膊今天又能抬高一點了。護士姐姐說,每個小朋友都有一雙翅膀,可是上帝把我推進媽媽肚子里的時候,我沒站穩摔了一跤,所以我的右胳膊才會這樣,是真的嗎?”小女孩天真的笑著問他。
他抿了抿嘴道:“是啊,就是這樣。”
出病房的時候,孩子的媽媽跟了出來,她懇求的拉緊他的袖子,道:“醫生,再寬限一周吧……婉婉是有希望的,對不對?”
“有的,藥物治療加上康復訓練,恢復到正常是不可能的,但是可以恢復一部分基本功能。”他如實告知。
“那您能不能告訴我這是什么藥,這么貴,重不重要啊?”
他看出來,這位母親已經逼不得已的要停掉一部分藥來換取婉婉的更多希望,而她手指著的那種藥,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張處方上。
他的眼前又浮現了主任臃腫的身影,他用肥厚的大手拍拍他的肩膀說:“小李,你是高材生,剛入社會還不懂規矩,這藥,所有病人都必須用,有好處。學聰明點,明白嗎?”
他只是個小小的床位醫生,學醫的路途是踏著血淚走完的,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主任的意思,比任何人都憤怒,也比任何人都無能為力。可是,眼前這位淚眼婆娑的母親,好像和自己那操勞半生的媽媽的面容重合了,一時之間,他竟說不出話。
“我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……如果,不是那么重要的話……我們只能放棄一些。”女人還在繼續說著,他卻突然厭倦了,厭倦了提心吊膽應付病人過問的生活,厭倦了將良知壓進心底的日子,厭倦了這個被主任搞得烏煙瘴氣的科室。他提起筆,在處方上重重的畫下一筆:“這個藥停了吧,不影響。”
第二天,主任惱羞成怒的將他喊進了辦公室,出來的時候他好像忘記了主任說了些什么,只記得那張憤怒的,表情猙獰的肥膩的臉,他明白,明天過后,他將被迫脫下這身白大褂,離開這家醫院,不知該怎么走接下來的路。可是很奇怪,他并不后悔,反而從心底充滿了一種許久未曾有過的喜悅,于是他笑了,笑得很開心,他想,婉婉的翅膀,終于有了不再殘缺的希望。
他不后悔。
而第二天,他走進醫院準備做最后的交接工作時,卻得到了主任被帶走的消息。東窗事發,停職查辦。面容和藹的院長,將白大褂交回到他的手里,到如今想起那一幕,他仍會熱淚盈眶。
如今,他坐在主任辦公室里,神色平靜的給我講完了這個故事。我是新上任的床位醫生,而他,正是我的主任。我想,也許在遇到婉婉之前,他的翅膀也已殘缺,是醫者仁心的良知,讓他重新回到天空,振翅飛翔。